一種香港精神:狹縫中的美麗花朵

本文原刊於《獨書人》試刊二號〈當我們談論書店時,我們在談論什麼〉,2017年。

「實體書店」近年看似風光「復興」,不過無論台灣或香港,仍三不五時傳來書店結業的消息。真要比起來,香港似乎更頻繁些,也許因為那是一個無論大小事都「全城熱話」的城市。

五月中(按:本文寫於2017年)最新的消息是位於中環擺花街的英文二手書店「Flow Bookshop」營運告急,想以群眾募款方式解決眼前付不出租金的難題。雖然據店主樹單表示,房東已經盡可能寬限,但中環畢竟是香港高房價區域之一,附近荷李活道上很多畫廊這幾年都因撐不下去另覓他址,二手書店想必更顯嚴峻。而就算現在能夠藉由愛書人的協助暫渡難關,下一步該如何前進仍是無解。

三大營業壓力來源:地租,地租,地租

「地租」一直是香港小型零售業的普遍難題,港島市區二十坪大的「地下」(Ground Floor,台灣的一樓)店舖月租可能要五十萬台幣;九龍等比較「平民」的區域,一坪也約莫要一萬台幣。前兩年受惠於大量中國觀光客時還要更高,而且續租時調漲的百分比通常是十位數以上,這也是為什麼國際精品或連鎖藥妝店充斥香港街頭的原因。雖然近期消費衰退租金下滑,但也因長期趨勢看壞,連皮件名牌「Coach」、快速時尚品牌「Forever 21」,都決定期滿不續租。

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下,「搬遷」、「結業」,對香港人而言習以為常。我常奉勸拿旅遊書排香港行程的朋友一定要用最新版本 — — 「一年前的指南現在看起來就像歷史書一樣。」這話雖然誇張了點,但就連來台灣玩的香港朋友,也會說出「只要看到兩年前造訪過的店家現在還在就覺得很美好」的心得 — — 餐飲店如果吃不消可以調漲價目表,但書店只要能少打點折扣已屬萬幸。有些店主每隔一陣子就貼出搬遷告示,重新開幕時多半位置更偏僻、樓層更高、面積更小,像是尋訪桃花源,或是水泥叢林中的一點心靈綠洲。

這也是為什麼香港人來台灣旅遊喜歡買書。港幣對台幣約為1:4,但一般而言「台版書」的港幣定價是「台幣除以三」,意即台幣三百元的書在香港的定價是港幣一百元,看起來毛利漂亮,但多出來的錢都得用以支付運費和租金。再加上生活成本高昂,店員不可能像台灣年輕人一樣領22K薪水(這水準在香港已是需要政府補助的低收入戶),加價實為不得不為之事。有些樓上書店能夠打折,靠的是長年經營和人力精簡。

而要面對高昂租金壓力的,除了樓上書店外,連鎖書店也無法避免。以往因香港的國際金融、學術環境,英語閱讀人口眾多,但近年因爲經濟及政治變化,英文書的銷售力道降低,澳洲的連鎖書店Dymocks(中文為「恬墨書舍」)原本在香港有十二間分店,但於2015年結束經營業務,僅留下幾間店舖各自獨立營運。就算是風光開幕的誠品書店,租金條件也不如外界以為的優惠,三間分店都已為刺激營業額而進行過多次調整。最讓人不勝唏噓的,則是陸續退出台灣和香港市場的Page One(葉壹堂)。

葉壹堂:香港出版從營運模式到意識形態節節敗退的象徵

Page One成立於1983年,隔年就從新加坡跨出腳步,到香港銅鑼灣設立第一間分店。著重於藝術、設計的選品及出版方向,有很長一段時間填補了華人設計圈對於資訊的渴求。2004年來台設點,台北101分店開幕時,整牆的英文書可是讓其他通路嚴陣以待。但台灣的英語閱讀風氣不盛,幾次改裝都大幅度縮減英文書櫃位,最終於2015年結束營業。跨國企業經營得失難免,不過撤出台灣市場似乎是Page One營運危機的前兆。2014年在全港最大購物商場「海港城」的分店擴大改裝成旗艦店,不僅坪數增加、為硬體投入鉅資,同時增加中文書及設計商品的販售比例,但似乎並未因此帶來更多人潮和買氣,反倒因為裝修成本而讓已經不易週轉的資金更加為難。其後多次改裝,並祭出他們最擅長的「開倉拍賣」,長期以五折以下的折扣銷售自家出版英文書,每回走進店裡看見如同廢紙回收的大量陳列,總覺得十分感嘆。

2016年初雪上加霜的事發生了。營運狀況最好的香港機場分店(共三間)期滿不獲續租,被中資背景的中華書局取代,傳言多半因店內販售中共政壇禁書有關。Page One當時也發出聲明決定不再販售「政治敏感書」,還因此被網民撻伐,但似乎已無法挽回頹勢。業界開始傳言Page One積欠貨款,部分廠商已經停止發貨,一連串惡性循環下,終於年底宣布全線停業,並由會計師事務所接管業務(目前已全數裁撤),現僅於中國有數間分店。

從自由到不自由;在不自由裡找自由

香港近年的政治緊繃,台灣讀者一定不陌生。鄧小平那句「五十年不變」儘管空泛,卻仍是句承諾。香港人性格耿直、愛論理,他們深知百年來從未有機會掌握自己的政治命運,但既然許下承諾就不該食言。偏偏中國政府向來蠻橫,管它線畫在哪裡,只要違背政府利益就該踩下去。在中國開書店,很明白知道「有些東西就是不行」,而香港表面上不該有禁忌,這幾年卻隨著「中港矛盾」而不斷收緊。前面提到的中華書局,不僅是單純的中資,資金更是來自「中聯辦」(這個常聽到的單位,全名為「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」),也就是中國政府。包括中華書局,以及三聯書店、商務印書館(合稱「三中商」,隸屬香港聯合出版集團),在香港有數十間分店,以絕對優勢壟斷出版及零售端,不僅在商業上使得其他通路難以與之競爭(例如當該集團有暢銷書時會優先供應旗下門市,其他通路則斷貨;或向對手設定採購條件等方式構成限制),更如上一期序言書室店主李達寧先生〈風雨飄搖的香港書業〉文中所述,可以拒絕引進某些政治議題書籍減少其曝光率。

所謂的「禁書」,倒也不全是好書(相較之下,三中商反而有許多選題別緻的作品,正如許多中國出版社也出了好書一樣。)除了關於香港政治的議論外,半數以上的禁書像是八卦刊物的單行本,以中共領導班子中的人物為主題,從掌權內幕到風流豔史不一而足。這些書主要賣給中國共產黨員,他們用以了解自己的老闆有哪些弱點,是跟錯了人還是可以期待雞犬升天的日子。銅鑼灣書店之所以挑動中國政府神經,主要是因為背後的巨流出版業務據說掌握了習的內幕,而非店裡銷售的書目。銅鑼灣一帶的其他樓上書店大多仍正常營運,只是在此事件之後對於禁書銷售的確更趨低調。現在不分本土或外來品牌,其他連鎖書店為求生存,也不免紛紛步入自我審查的境地,不僅港獨敏感,圖博(西藏)、東突厥斯坦(新疆)、台灣等地的獨立運動論述一概成為黑名單。你可以批評這是為了苟活拋棄正義,成為扼殺言論自由的幫兇,但隨著香港言論空間的限縮,原本看起來「在自由之地放棄自由」的行為,如今卻更像是「在不自由之地掙扎著維持自由」了。既可恨,又可哀。

不放棄任何可能,努力找尋新出路

儘管那麼多令人沮喪的消息不斷傳來,香港人的堅持與創意卻也為書業帶來新的曙光。不僅樓上書店代表之一序言書室日前迎來十週年慶;關注本土設計、選題每每讓人為之一亮的MCCM出版,幾經波折後在年初也與飯店合作開設書店「MUSE」。相較於一般書店的平實空間,充滿設計感的展示氛圍較為少見,為香港書店提供了新的可能。

面對大集團長期的出版壟斷,香港朋友們成立了出版聯盟「52Hz」,包括個人工作室和小型出版社(如Kuburick),今年初的台北國際書展已經能看見他們的身影。位於角落的展場雖然面積不大,卻成為港台出版人的交流中心。

更徹底打破香港圖書供應鏈的,是台灣讀者也很熟悉的獨立記者陳曉蕾。她長期關注香港環境與生死問題,去年底出版《香港好走》系列新書,就採取「直接向作者買」的方式。先開放網上直接預訂(讓作者能拿到更多收入),再鋪貨給通路(拓展能見度),首刷在網路上就已突破三千本銷量。不僅如此,她還協助其他的作者用同樣方式出版作品,不僅形成社群話題,也讓作者更有機會獲得合理的收入,能較無後顧之憂地繼續進行寫作計畫。

還沒有到香港工作前,某次偶然的機會和來台灣發展事業的香港人聊天,問他為什麼不在香港進行,他苦笑說成本太高,小規模公司根本沒有可能發展。當時聽到這個回答還不太能想像「成本太高」的意義,直到去了香港工作,才理解新創事業在香港的門檻有多驚人,以及香港產業多元性不足的問題如何限制就業時的選擇:要不就穿西裝打領帶進入金融業,或者在各種零售服務業中選一個。許多對藝文領域有濃厚興趣的年輕人,因為很難找到正職工作,常以兩三份兼職的方式維持生計,或是利用下班時間轉換成另一種身份。但就算如此,他們也願意在寫作或出版的路上持續努力,不斷產出一篇篇報導和一本本刊物。

香港主權移交今年甫滿二十年,「五十年不變」已經從承諾變成一個諷刺的笑話,讓書業發展雪上加霜,但做為曾在香港生活過的台灣人,我看到的是香港人雖然無奈、憤怒,但是從來沒有放棄過任何努力的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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